春秋戰(zhàn)國時期,是中國歷史上哲學大家群星璀璨的時代,諸子百家滿天星斗,匯成中國哲學始源光束,有了他們,中華思想高原才變得遼闊明亮蔚然深茂,這些光芒洞穿一代代人的心靈,成為行動指南,靈魂引導,化為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閃耀千秋萬古。
有一個人,他看萬物皆由造物者擺布,或生或死,隨起隨滅,如夢如幻,于是他乘風而行,從心所欲,生則順之,死則捐之,成了像神仙一樣的人物,如此神仙一樣的人,又講出了《愚公移山》,《夸父追日》,《小兒辯日》等動人的寓言故事,這個讓蘇東坡仰慕其境界浩浩乎如憑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的人,就是列子。
列子是什么樣的人?他的《列子》八篇講述了什么?2021年3月11日,我購買了中華書局出版的《列子》一書,仔細閱讀他的文字,反復品匝,在他的哲學世界里重新看世界自然,看萬物人類,看存在和生死,也微笑著看他——列子。
2021年3月11日購買的華東師范大學葉蓓卿教授譯注的《列子》一書
今天的談藝錄,我們就跟著葉蓓卿教授進入列子的世界。葉蓓卿,華東師范大學先秦文學博士,復旦大學先秦文學博士后,現(xiàn)為華東師大先秦諸子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并擔任《子藏》項目編纂委員會委員、《諸子學刊》責任編輯。已出版專著《莊子逍遙義演變研究》、編輯《“新子學”論集》、《敦煌莊子殘卷附黑水城莊子殘本》,并擔任《莊子鑒賞辭典》副主編及《莊子故里考辨》副主編。
列子其人
列子,名御寇,又名寇,字云,亦作圄寇 。鄭國圃田(今河南鄭州中牟縣)人,道學家、思想家、哲學家、文學家、教育家。據(jù)《漢書-古今人表》,列子在韓景侯,魏武侯之間。錢穆在《先秦諸子系年》中認為,列子的生卒年份當為公元年450年至公元前375年,先于莊子 ,故多為《莊子》所稱引。
列子確有其人,是介于老子與莊子之間道家學派重要人物,是老子和莊子之外的又一位道家學派代表人物。創(chuàng)立了先秦哲學學派貴虛學派(列子學),對后世哲學、美學、文學、科技、養(yǎng)生、樂曲、宗教影響非常深遠。
東漢班固《漢書·藝文志》“道家”部分錄有《列子》八卷,早佚。今本《列子》八卷,就具體成書年代而言,楊伯峻,陳三立,梁啟超,錢鍾書等學者主張成于魏晉。《列子》又名《沖虛經(jīng)》,全書共載民間故事、寓言、神話傳說等134則,東晉人張湛所輯錄增補,題材廣泛,頗富哲學意義。
列子八篇
《列子》今存八篇,分別是《天瑞》、《黃帝》、《周穆王》、《仲尼》、《湯問》、《力命》、《楊朱》、《說符》。我們來逐一解讀。
《天瑞》篇是《列子》全書的基石,言貴虛之理?!胺瞧涿?,莫如靜,莫如虛,靜也虛也,得其居矣;取也與也,失其所矣?!?/span>
《天瑞》即天地之靈瑞,自然之符應。世間萬物皆有始有終,唯有“不生不化者”,即“道”才能循環(huán)往復,獨立永存。 “不生不化者”是世界產(chǎn)生與變化的本原。它最初無形無象,歷經(jīng)太易,太初,太始,太素4個階段,形成“渾淪”,再由“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循之不得”的“易”衍變?yōu)橛行蔚摹耙弧?,最終生成天地萬物。“萬物皆出于機,皆入于機”,一切緣自“道”,然而卻并非“道”有意為之,天地萬物只是自然而然地變化運轉(zhuǎn),生息盈虧。
《天瑞》中寓言與議論迭出,《黃帝書》視死如歸,榮啟期安貧樂終;林類行歌,不以營生為惑;孔子贊死,曉諭天下失家;又有杞人憂天,向氏為盜。這些思想,東晉張湛在其《列子序》中認為:“大略明群以至虛為宗,萬品以終滅為驗?!薄坝行沃镎Q生,消亡,其暫行于世而終歸虛無。人生亦復如是,從嬰孩,少壯,老耄直至死亡,性命本非吾有,生死不過往來?!?/span>
從《天瑞》篇來看,列子認為“虛者無貴”,徹底的虛,必定有無兩忘,消融了所有差別,也就無所謂輕重貴賤。萬物自天成,盜者本無心,光陰若逆旅,生死不及情。
列子居鄭國,40年無人賞識,在國君、卿、大夫眼里,和普通百姓一樣。鄭國發(fā)生饑荒,列子打算到衛(wèi)國,弟子詢問有什么可以奉行的話,列子說,“不生不化者”時時都在生育化養(yǎng)萬物,而其自身則往復無際,不可終窮?!吧摺保盎摺彼龅摹吧摺?,“化者”,皆有生有死,“生者,理之必終者也,終者不得不終,亦如生者不得不生?!?/span>
列子到了衛(wèi)國,在大道上看到一個百年的死人頭骨,對弟子百豐說,只有我和他知道人不曾生也不曾死的道理,死亡真令人悲愁嗎?活著真令人歡喜嗎?物類變化,人老后返歸自然,萬物的生命產(chǎn)生于大道,死后又復歸于大道。
《黃帝書》說,有形之物必然要終結(jié),道終結(jié)在本來就沒有開始的時候,窮盡在本來就沒有形態(tài)的地方,一切有生命的事物終將返回沒有生命的狀態(tài),一切有形體的事物終將返回到?jīng)]有形體的狀態(tài)。終結(jié)的不得不終結(jié),存在的不得不存在。天具有精神,地具有骨骸,精神離開形體,回歸它的本原,稱之為鬼,鬼就是歸,意即回歸到本原之地。人的生命也有始終,死不過是“精神離形,各歸其真”,生與死都是人生最為自然的組成部分。人自生至終,大化有四,嬰孩也,少壯也,老耄也,死亡也。人在死亡階段,就到了完全安息的時候,復歸于自然的本質(zhì)。
列子借孔子游歷之時見到的人和事,反復言說“死之與生,一往一返”。“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終者不得不終,亦如生者之不得不生?!?/strong>冥冥之中自有定數(shù),世間萬物皆不得不爾。
孔子游泰山,見到快樂的榮啟期,90多歲了沒有憂愁,自我寬慰等候著必然降臨的結(jié)局。
孔子到衛(wèi)國,見到了100多歲的林類,唱著歌拾麥穗,對子貢說,死與生,一往一返,在這兒死的,不會在另一個地方誕生?生死相等,求生不是一種糊涂?今天的死不勝過往昔的生?
子項厭學,希望休息,孔子說人生是沒有休息的,只有死亡才是一種休息,是德性的復歸。
杞國有個人擔憂天會塌下來,地會陷下去,自身沒有可寄托的地方,有人勸他,天不過是氣,地不過是土,不會塌陷。杞人不復擔憂,勸他的人達到目的也很高興。列子笑話這二人,天地會不會壞不是我們所知道的,壞是這么回事,不壞也是這么回事。活著不知道死后,死后也不知道生前,未來不知道過去,過去也不知道未來,天地會壞或不會壞,為什么要放在心上?
宋國窮人向氏以為齊國富人國氏靠偷盜致富,開始偷竊凡是眼睛看得見的人家積聚的東西,不久獲罪入獄。而國氏之所以富,不過偷盜了天時地利,山川云雨,是上天所賜予。人人都是偷盜者,不過天地大德,是使公有的成為公有,私有的成為私有。
《黃帝》篇,旨在論述養(yǎng)身治物之道,圍繞道心與外物的關(guān)系展開多番探討,應理處順,忘形養(yǎng)神,達到所適常通,遇物無滿的境界。修養(yǎng)內(nèi)在的道心,“壹其性,養(yǎng)其氣”,做到心無逆順,物我兩忘。《黃帝》篇中又通過列子御風,海上鷗鳥,楊朱之沛,楊朱過宋等著名寓言,表達了推崇黃老學派“清虛無為”的治世主張。
黃帝治國,只顧自己養(yǎng)樂和操心天下治理,兩種方式都頭腦昏漲,3個月退居外庭,內(nèi)澄其心,外斂其形,夢見自己到了華胥國,沒有君主和長官,一切聽憑自然,百姓也沒有欲望嗜好,不迷戀生存,不厭惡死亡,沒有喜愛和憎恨,一切不能絆住腳步,全是精神在運行。醒來后的黃帝依夢中所見治國,28年后,國家大治,像華胥國。不久黃帝去世,百姓痛哭了200多年。
列子拜老商氏為師,與伯高子交友,完全掌握了二位的道術(shù)后,乘風返回。心中不存是非,中上不說利害,不知自己也不知別人,身心內(nèi)外完全融于大道,心神凝聚,形體消散,“隨風東西,猶木葉干殼,竟不知風乘我邪?我乘風乎?”感覺不到形體所倚腳下所踩,隨著風東游西蕩,像枯木的落葉或是竹筍的干殼四散飄零,不知是風乘我呢,還是我乘風呢?
關(guān)尹對列子說,守住元氣,道能達到不露形跡與永不變滅的境地,圣人藏神于自然天道,外物不能傷害他。
伯昏無人對列子說,得道之人,上窺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
孔子在呂梁觀光,看到瀑布從30仞高的地方飛落,激起的浪花濺達30里,一個成年男子游于水中,潛游百步后浮出水面,披散著頭發(fā)在堤岸下且歌且行??鬃訂柎巳耸欠裼械佬g(shù),他說,我沒有道術(shù),開始于木然,順著天性成長,最終成就自然天命。安于自然,不知道為何這樣做而去做了,就叫順應自然天命。
海邊有個歡鷗鳥的人,每天早晨到海上去,跟海鷗一起玩。他父親讓他捉只海鷗,第二天他去海邊,海鷗在空中飛舞卻不肯落下。所以,最高深的言論是擯棄言論,最卓絕的行為是無所作為。
楊朱向南去沛地,老聃西游去秦地,楊朱在沛效迎候老子。老子說,你一副跋扈傲視的樣子,誰愿跟你同處?一生清白的人應該覺得仍有污點,道德高尚的人應該謙卑自居。
楊朱經(jīng)過宋國,見旅店主人輕視漂亮的妾尊寵丑陋的妾,認為自以為漂亮的妾不覺得她漂亮,自以為丑陋的妾不以為她丑陋。楊朱對弟子說,“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安往而不愛哉?”品行高尚而又能去掉自以為高尚之心的人,到什么地方不受人敬重呢?
宋國有個伺養(yǎng)猴子的老翁,了解猴子的性情,猴子也懂他的心意。不久,家里糧食匱乏,要限制猴子的口糧,對猴子們說,早上3顆橡粟,晚上4顆。猴子們十分生氣。老翁說,那早上4顆,晚上3顆,這總行了吧。猴子們聽了十分高興。圣人用智慧籠絡愚人,就像老翁籠絡猴子。名義和實際都不虧損,卻能使他們歡喜或憤怒。
《周穆王》篇旨在宣揚浮生若夢,得失哀樂皆為虛妄的思想。通過8則寓言,分別以化,幻,覺,夢,病,疾,誑等意象來譬喻人生的虛妄不實。有生有形者盡為虛無的幻象,終將隨著生死陰陽之變歸于消亡,唯有造化萬物的大道,“其巧妙,其功深”,才能常信常存,無極無窮。唯有徹悟“感變之所起者”,才能以虛靜坦蕩的心懷面對紛紜變幻的外部世界。
周穆王的國家來了一位有幻化之術(shù)的人,觸及實物不受阻礙,千變?nèi)f化,不可窮盡,他帶著周穆王同游,周穆王神游所見仙居,左右侍從卻看到他只是默坐了一會兒,化人說他和大王一起在夢中神游。周穆王不再關(guān)心政務,迷戀姬妾,肆意遠游。駕著8匹馬拉的車,到了昆侖山,西王母為穆王歌詠,穆王唱和,哀婉動人,一天下來行程萬里。穆王活到100多歲去世,世人認為他登上了仙境。
老成子向尹文先生學習幻術(shù),尹文說,富于生機的氣息,具有形狀的事物,都是虛幻的。天地的開端,陰陽的變化 ,叫做生,叫做死。隨時產(chǎn)生,隨時幻滅,我和你的存在也不過是一場虛幻,還有什么需要學的呢?
《周穆王》篇由真幻無別、覺夢一體論證了萬物齊一的道理。世人皆以地上王國為真,天上王國為幻。列子借“化人”之口分析說:“且曩之所居,奚異王之宮?曩之所游,奚異王之圃?”天上和人間,一幻一真,這是人們的成見。其實,真幻有何差別?覺夢之別也是如此。古莽之國,其民“五旬一覺,以夢中所為者實,覺之所見者妄”。中央之國,其民“一覺一寐,以為覺之所為者實,夢之所見者妄”。其實,覺夢有何差別,不過是人們執(zhí)于常情妄做區(qū)分而已。
《仲尼》篇以孔子與顏回的對話引出“無樂無知,是真樂真知”的觀點。摒棄禮教和變革社會都不過是顯露形跡的有心作為,唯有保持內(nèi)心虛靜,才能泰然應對紛紜莫測的時局。
宋國太宰見孔子,問他可算圣人??鬃诱f不敢當,甚至回答三王,五帝,三皇也不知是不是圣人。西方的圣人,不治理國政而國家不亂,不發(fā)表言論而自然得到信任,不施行教化而教化自然地流行,他的偉大人們無法用恰當?shù)难赞o來稱頌,我揣度著他是圣人。
列子帶著40個弟子見隔墻而居20年而相互不交往的南郭子,南郭子像泥塑土雕,無法與他進行交流,過了一會兒,南郭子與列子弟子中排在最后的那個人攀談,從容果斷仿佛專為辯論求勝一般。列子的弟子們很驚懼。列子說,領(lǐng)會真意的人無須言說,什么都知道的人也無須言說。將無言當作表述,也算一種言說,將無知當作知道,也算一種有知。沒有什么不能說的,沒有什么不知道的,也沒有什么值得說的,沒有什么要知道的,不過如此,為什么要驚懼呢?
列子起初好外出游歷,是了為觀察事物的變化。壺丘子說,向外瀏覽,會要求外物完備,反觀內(nèi)心,則能從自身獲取充實完美,才是游歷的最高境界。從此列子終身不再外出。壺丘子說,最高深的瀏覽,就是不知去往何方,最神妙的觀賞,就是不知道觀看的是什么。
無所依憑而生存的稱作道,依照大道而生命得以終結(jié)的稱作常理,有所憑借而死去的稱作道,依照大道而得以死去的也稱為常理。季梁死去,楊朱望其門而歌。隨梧死去,楊朱撫其尸而哭。常人誕生,常人死去,眾人或歌或哭。
關(guān)尹喜說,自己的內(nèi)心無所偏執(zhí),外界的事理就自然顯明。它動如流水,靜如明鏡,回應著一切如同回音,所以說道是順從事物的。“唯默而得之性而成之者得之”,只有物違背了道,道卻從不違背物,唯有虛靜默然地體察本性的人才能夠得到它。
《湯問》篇,筆鋒奇崛,橫掃天下,羅曠古奇聞,饗博物君子。用許多超逸絕塵的神話傳說,極言天地之廣闊無垠,萬物之繁榮駁雜,以期突破世人囿于視聽的淺陋常識,消除種種流于表象的巨細、修短、同異分歧。
時空無極無盡,天地亦物的宇宙觀,自然界的生息幻滅及人世間的壽夭福禍都是無所待而成,無所待而滅,圣人也未必能通曉其中的規(guī)律與奧秘。四方八荒的政風民俗,彼此相異卻不足為奇,因為他們都是在不同的人文地理環(huán)境下“默而得之,性而成之”,屬于自然而然的產(chǎn)物。世間萬物不可憑借有限的耳聞目睹來臆斷是非有無,通達大道的至理名言也無法按慣常思維理解其深刻內(nèi)涵。為人處世必須葆有的平衡狀態(tài),即“均”,“均”于術(shù),內(nèi)得于心,外應于器。各種詭異奇特的技藝,為了將人工作為的巧妙上推于道的境界,同此,“乃可于造化者同功”??上?,這些至情至理被疑為無用的廢物或荒誕的謠傳,被迫“無施于事”,遁形避世。
商朝的建立者湯詢問大夫夏革(又名夏棘),遠古之初有物存在嗎?事物的產(chǎn)生有先后嗎?天地有盡頭嗎?
夏革說,虛空自然沒有極限,實有自然沒有窮盡,世界的盡頭和這兒沒什么兩樣,大小事物相互包含,沒有盡頭和窮盡。
商湯又問,事物有大小之分嗎?有長短之別嗎?有同異之分嗎?
夏革答,萬物的形體氣質(zhì)有所差異,但各自的習性相對于各自生長環(huán)境而言都是平衡均等的,沒法相互轉(zhuǎn)換。生存條件已完備,天分條件也充足,我如何識別它們的大?。块L短?同異?
愚公年90,面對太行,王屋兩座大山,為進出方便,率子孫敲石挖土,且告訴妻子把挖出來的石土填到東邊的渤海。智叟存疑愚公是否能完成這件事,愚公笑言子子孫孫無窮盡,山不會再長,還愁不能挖平嗎?山神恐懼愚公的執(zhí)著,天帝感動愚公的誠心,把兩座大山移走了。
夸父自不量力,追逐太陽的影子??柿司秃赛S河及渭河水,河水不夠就準備跑到北面去喝大澤里的水,還沒到就渴死了。手杖浸潤著他的脂膏血肉長成方圓好幾千里的桃林。
大禹說,六合之間,四海之內(nèi),神靈所孕育的萬物,外形性質(zhì)不同,生命有長有短,只有圣人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夏革說,也有不靠神靈孕育而產(chǎn)生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不是圣人能通曉的。
孔子東游,見到兩個小孩子爭論,一個小孩說太陽剛升起時離人近,到了中午就遠。另一個小孩認為升起時離人遠,中午離人近。前一個小孩說,日初時大而日中小,當然近者大遠者小。第二個小孩說,日初涼日中熱,當然遠者涼近者熱??鬃訜o法判斷,兩個小孩子笑了:“誰說你見多識廣?”
均,天下之至理。均衡,是天下最高的真理。詹何用一根蠶絲為釣線,拿細針做鉤,小荊竹當竿,小飯粒當餌,釣起滿車的魚,楚王問其原因,詹何說是用心專一,用力均衡,所以以弱勝強,以輕盈招來沉重。大王治理國家也能這樣,整個天下就可以像掌中之物運控自如。
魯國的公扈,趙國的齊嬰兩人患病,一起找名醫(yī)扁鵲。扁鵲為他們治好后天生的病,又經(jīng)他們同意治先天生的病,讓兩人服下麻醉藥,昏迷中,把兩人胸膛剖開,互換了心臟。兩人醒后沒覺得兩樣。公扈到了齊嬰家,齊嬰到了公扈家,家人卻不認識他們。兩家鬧上公堂,扁鵲說明了換心的事。
伯牙善于彈琴,鍾子期善于聆聽。伯牙說,我奏出的高山流水你都欣賞得到,你的志趣與想象和我的心一樣,“吾何逃于聲哉?”我又怎么能在琴音中隱匿自己的心聲呢?
甘蠅善于射箭,飛衛(wèi)向他學習,后來超過了甘蠅。紀昌向飛衛(wèi)學習射箭,3年后飛衛(wèi)說紀昌掌握了箭術(shù)的奧秘。紀昌想殺死飛衛(wèi)天下從此無敵,二人郊野相遇,張弓對射,飛衛(wèi)的箭射完了,紀昌還剩1支,發(fā)出后,飛衛(wèi)用荊棘刺的尖端來抵御,毫無差失。二人哭著相跪,請求結(jié)為父子,在手臂上刻記號盟誓,永遠不把射箭的絕技告訴別人。
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獻出鋒利無比削玉如泥的錕鋙之劍和入火后取出仍光潔如新的火浣布?;首硬幌嘈攀篱g有這樣的東西,蕭叔說皇子過于自信,而懷疑實際。
《力命》篇,圍繞天命與人力的矛盾關(guān)系,展開一系列論證,列子認為,天命超越人間所有道德,強權(quán),功利之上,自為人力所不可企及。天命“不知所以然而然”,對天命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素,不受外物紛擾而與天地同運。
天命說,既謂之命,奈何有制之者邪?自壽自夭,自窮自達,自貴自賤,自富自貧。我又怎么能明了其中的道理呢?我又怎么能明了其中的道理呢?
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天地不能犯,圣智不能干,鬼魅不能欺。自然者,默之成之,平之寧之,將之迎之。生生死死皆由天命,天地不能違犯,圣人不能干預,鬼怪不能欺瞞它。自然而然的天道,在靜默中形成,在平和安寧中無所作為,在送往迎來中順應萬物。
楊朱的朋友季梁得病,7天后病情加劇。他的孩子們哭泣不止。季梁請楊朱開導他們。楊朱唱道,“天其弗識,人胡能覺?匪祐由天,弗孽由人?!?/strong>上天不知道,凡人怎明了?福分不靠天,罪孽非人造。你,我,醫(yī)生,巫師,誰能分曉?
齊景公游牛山,眺望國都而感慨流涕,“美哉國乎!郁郁芊芊,若何滴滴去此國而死乎?使古無者,寡人將去斯而之何?”多么美的國家啊,草木茂盛,郁郁蔥蔥,為什么生命要流逝我有一天要離開這片國土而死去呢?假如沒有死亡,我難道會離開它嗎?兩位大臣跟著流淚。晏子在一旁獨自發(fā)笑,沒有死亡,您如何繼承上任國君的王位?歷代國王相繼死亡,才輪到您。您單單為自己的生死而哭泣,這是沒有仁德的表現(xiàn)。我看見沒仁德的國王和兩位諂媚流淚的大臣,感到可笑。齊景公十分慚愧。
《楊朱》篇,言當生之樂,曉諭生死之道。文中“且趣當生,奚遑死后”的論調(diào),以及“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的主張,千古罕見,同時成為所謂的“異端邪說”。楊朱的真實意圖是什么?文中,楊朱將名實關(guān)系分離,認為名未必符合實,實也未必依附于名。社會上存在著種種“實名貧,偽名富”的不公平現(xiàn)象,唯 有死亡才能消除貴賤等差,卸下所有仁義道德的虛浮光環(huán),讓仁圣兇愚死后同樣化作腐骨。反觀充滿苦難的歷史進程和飄忽不定的短暫人生,我們唯一能把握的就是當下的厚味,美服,好色,音聲,任何生前虛名和死后榮耀都無異于傷生害性的“重囚累梏”。拋棄造作虛偽,不為功名所誤,不為利祿所累,樂生逸身,任性縱情,才是悟道真人。但是,楊朱又怕矯枉過正,說現(xiàn)實中名與實并不完全割裂,若是在本性的欲求之外,還去追求多余的功名利祿,就是貪得無厭,成為他鄙夷的“守名而累實”。可見,楊朱學說本為批駁俗世虛榮,解脫綱常教化,并非肆意妄為,后人曲解,才讓楊朱無端擔了自私放縱的萬世惡名。
楊朱游歷魯國,住在孟氏家中,對孟氏說,真實的人沒有名聲,有名聲的人不真實,名聲不過是虛假作偽罷了。堯舜虛假地把天下讓給隱士許由,善卷,卻沒有失去天下,而享天子之位百年。伯夷叔齊真心讓位,反而亡國雙雙餓死。這就是真實與虛偽的分別。
楊朱說,“太古之人知生之暫來,知死之暫往。故從心而動,不違自然所好。”遠古的人們懂得生命不過是迅疾地到來,死亡不過是迅疾地離開,所以順從心愿行動,從不違背自己天性的喜好。“當身之娛非所去也,故不為名所勸。從性而游,不逆萬物所好。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為刑所及。名譽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strong>對于現(xiàn)世的歡愉不放棄,因此能夠不受名譽的誘惑。放縱天性,優(yōu)游世間,不違逆萬物的喜好,不追求死后的的虛名,因此也不會觸及刑罰。名譽的先來后到,壽命的長短多少,并非是他們所思量的。
楊朱說,“萬物所異者生也,所同者死也?!薄吧撬婪撬馈?/strong>,“萬物齊生齊死,齊賢齊愚,齊貴齊濺“,“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兇愚亦死。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矣,敦知其異?且趣當生,奚遑死后?”萬物的差異在于生命的過程,萬物的共同點在于死亡的終點。生存并非是自己做主的生存,死亡也不是自己做主的死亡。萬物的生死齊等,賢愚齊等,貴賤齊等?;钍晔且凰溃畎倌暌彩且凰?,仁人圣賢會死,兇頑愚劣也會死。活著時是堯舜,死后是腐骨,活著時是桀紂,死后也是腐骨。同為腐骨,誰知道他們生前的差異?享受今生的樂趣,哪里有空理會死后?
楊朱說,原憲在魯國挨餓受窮,子貢在衛(wèi)國經(jīng)商發(fā)財。原憲的貧寒損害了自己的生命,子貢的經(jīng)商勞累了自己的身心。合適的事在于讓生命體驗到快樂,讓身心體驗到安逸。善于使生命得到快樂的人不會讓貧窮傷生,善于使身心得到安逸的人不會為發(fā)財而累垮。
楊朱說,生相憐,死相捐?;钪臅r候相互愛憐,死后捐棄釋懷。這話真是有水平的。管仲對晏平仲說養(yǎng)生之道,“肆之而已,勿壅勿閼”,不過是肆意放縱自己的欲望罷了,不要去堵塞它,不要去遏制它。晏平仲向管仲談死后送葬的事,說尸體可以焚化,可以沉入水中,或者露天拋棄,遇上什么就是什么。管仲聽后,覺得養(yǎng)生之道和送死之道,他們二人算是徹底領(lǐng)悟了。
子產(chǎn)在鄭國當國相,好人服從,壞人畏懼,鄭國得以大治。子產(chǎn)的哥哥公孫朝好酒,天天醉入夢鄉(xiāng)。子產(chǎn)的弟弟公孫穆好色,天天沉緬女色。子產(chǎn)見到哥哥和弟弟后勸告二人要守禮,要改悔。這二位說,生命難得,死亡易到,以難得的生命,去等待易來的死亡,有什么可以顧忌的?你想重禮義來向人夸耀,招美名,我們認為還不如死了好。生而為人,就要享盡一生的歡愉,窮極有生之年的快樂。你憑治國的才干向我們說教,太卑鄙太可憐了。善于治理外物,外物未必治理得好,卻心力交瘁。善于治理內(nèi)心,外物未必會混亂,本性卻自然得以安逸。你治國或許有效卻未必合乎人心,我們調(diào)治內(nèi)心的方法,可以推廣到天下,連君臣一切綱常教律也可以廢除。我們想開導你,你卻用治外物的辦法教訓我們。
楊朱的弟子孟孫陽問長生與速死之事。楊朱說,“既生,則廢而任之,窮其所欲,以俟于死。將死,則廢而任迷,究其所之,以放于盡。無不廢,無不任,何遽遲速于其間乎?”既然已經(jīng)活著,不如聽之任之,盡量滿足所有的欲望。即將死亡的時候,也要聽之任之,讓生命愿意去哪兒就去哪兒。沒有什么舍棄不下的,沒有什么不能放任的,何苦為生死之間的遲緩或迅疾而惶恐擔憂呢?
楊朱說,“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古人對于損傷一根毫毛來施惠于天下的事,他不愿意去付出,對于把整個天下拿著來奉養(yǎng)自身的事,他也不愿去獲取。如果人人都不損失一要毫毛,人人都無須有利于天下,那么天下就大治了。一根毫毛比較輕微,但正是一根根毫毛形成了肌膚和肉體,一根毫毛固然只占身體的萬分之一,可是怎么能輕視它?
楊朱見梁王,言治天下如運諸掌。楊朱見梁惠王,說自己治理天下像在手掌上翻轉(zhuǎn)東西那么容易。梁王說你有一妻一妾及三畝大的園子都管不好,還治理天下?楊朱說治理大事務的人不處理小事情,成就大功業(yè)的人不建立小事業(yè),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楊朱說,“賢愚,好丑,成敗,是非,無不消滅,但遲速之間耳。矜一時之毀譽,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后數(shù)百年中馀名,豈足潤枯骨?何生之樂哉?”世間各種人事,無不消亡,不過遲早。掛念一時毀譽,身心陷入焦苦,追求百年間能夠留下名聲,名聲又如何滋潤腐朽的尸骨?這樣活著又有什么樂趣呢?
楊朱說將本屬于天下的身體還歸公有,將本屬于天下的外物還歸公有,只有圣人才能做到吧。這就叫達到至人的最高境界?!肮煜轮?,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矣。”
楊朱說,“名胡可去?名胡可賓?但惡夫守名而累實?!?/strong>名聲怎么可以拋棄?名聲怎么能當作附庸?只是厭棄那些死守名聲而損害實體的做法罷了。
《說符》篇,與首篇《天瑞》呼應,說符即“道”與人事相應驗。世事無常,福禍相倚,為人處世應當“持后而處先”,透過表面“察其所以然”,通過30個寓言,說明“舍末明本,照見反一,因名求實,得其精而去其粗”,才能一睹天道與人事之間的絕妙天機。
列子向壺丘子林求學,壺丘子林說,子知持后,則可言持身矣。你只有懂得保持謙退后讓,才可以談修身?;仡^看看你的影子,身直則影直,身曲則影曲。影子的曲直取于身體而非影子自身,處世取決于外物而非自身,這就叫保持謙遜而獲得領(lǐng)先。關(guān)尹對列子說,言辭美妙,回音動聽,言辭粗鄙,回音難聽,身長則影長,身短則影短,名聲好比回音,舉止相當于身影,圣人聽見言論就知道回響,觀察歷史就預知未來,這就是先知先覺的道理。
列子窮困,門客對鄭國國相子陽說,列子有道的人,卻在您的國家受窮,您不愛惜人才嗎?于是子陽讓官員給列子送去糧食。列子謝絕,惹妻子抱怨。列子說,“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遺我粟,至其罪我,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strong>國相并非自己了解我,而是聽信了別人的話來贈我糧食。等他要加罪我,也會憑著別人的話。這就是我不接受糧食的原因。
“天下理無常是,事無常非。先日所用,今或棄之。今之所棄,后或用之。此用與不用,無定是非也。投隙抵時,應事無方,屬乎智。”天下沒有永遠正確的道理,也沒有永遠錯誤的事情。先前采納的,現(xiàn)在或許被廢棄了?,F(xiàn)在廢棄的,將來或許還會被采納。這里的用或不用,并沒有一定的是非對錯。迎合時機,抓住機遇,應對事變,不拘成法,才是智慧的表現(xiàn)。
晉文公出兵會師,想討伐衛(wèi)國。公子鋤大笑,我一位鄰居送妻子走親戚,路上遇到一個采桑女子,心生好感與她攀談,回頭看妻子也有男子此時招引她。晉文公明白了公子鋤的意思,停止出兵,率隊回國,還沒抵達,他國就侵犯晉國北部邊境了。
晉國盜賊非常多,郄雍能審視盜賊面目神情,晉侯派他識盜,盜賊紛紛落網(wǎng)。趙國的文子對晉侯說,郄雍一定不得好死。果不其然,不久群盜合伙殺死了郄雍。晉侯大驚,文子說,國君要消滅盜賊,不如任用舉薦的賢才,在上政教昌明,在下教化風行,民眾有了羞恥之心還會做盜賊嗎?
白公勝問孔子可否與人密謀?孔子不理。“一定不可以嗎?”白公勝再問。“何為不可?唯知言之謂者乎!”孔子說,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只要領(lǐng)會言談中的深意就可以了。最高妙的言論就是拋卻言論,最高妙的行為就是無所作為,白公不明白孔子的話,仍然密謀造反,失敗后自縊而死。
孫叔敖病重將死,告誡兒子,楚王屢次封我土地,我沒有接受,我死后,你也不要接受豐沃的土地。楚越兩國之間有片貧瘠的小土地,名聲也不好,兩國都不要,你可以向楚王申請它。孫叔敖死后,他的兒子聽了他的話,果然沒有失去這片土地。
東方人爰旌目將去別的地方,餓倒路上。狐父地方的強盜丘喂飯給他,爰旌目醒來發(fā)現(xiàn)是強盜喂食救他,堅決不接受,并用手摳喉嚨把飯吐出來,不久就死了。丘是強盜,可食物不是強盜,爰旌目不吃食物是弄錯了名稱與實質(zhì)的關(guān)系。
柱厲叔事奉莒敖公,自認為不被理解,離開他到海邊居住。莒敖公遇難,柱厲叔又回去打算拼死為莒敖公效力。他對朋友說,因為莒敖公不理解我,我離開他?,F(xiàn)在他有難我為他而死,就是想用死來羞辱他不理解自己的臣子。柱厲叔可以說是為了怨恨而不顧惜自己生命的人。
楊朱說,“利出者實及,往者害來”。將利益施給別人,實惠自會到來,將怨恨發(fā)泄給別人,禍害就會降臨。“發(fā)于此而應于外者惟情,是故賢者慎所出?!?/strong>從自身發(fā)出而能在外界得到反應的,只有內(nèi)心的情感,所以賢明的人對自己的言行舉止十分小心。
楊朱的鄰居丟了一頭羊,領(lǐng)全家人去找,還請楊朱的童仆幫著找,因為有好多岔路而沒有找到。楊朱為一群人找一只羊而憂。楊朱的學生心都子理解說,大道因為太多岔路而使羊丟失,治學因為有太多途徑方法而迷失了方向。各類學說并非根源不同,觀點不一,結(jié)論及結(jié)果卻相差懸殊。只有回歸到相同的本原上去,返回到一致的觀點上去,才不會迷失方向。
楊朱的弟弟楊布穿白衣服出門,在外遇雨,脫掉白衣服穿黑衣服回家,他的狗認不出來對他狂叫。楊布生氣要打狗,楊朱說,不要打它,換成你也一樣,讓你的狗白著出去黑著回來,你不奇怪嗎?
邯鄲民眾正月初一向正卿趙簡子獻斑鳩讓他放生,趙簡子因為自己顯示了對生命的尊重而高興。門客說,民眾知道你的喜好,更會捕捉斑鳩,斑鳩死傷更多。你如果真的讓它們活下去,不如禁止捕捉,放生的恩德補不了傷生的罪過。趙簡子認為門客說的對。
齊國田氏在廳堂上設宴祭祖,賓客上千人。有人獻上魚和鵝,田氏感慨,“天之于民厚矣。殖五谷,生魚鳥,以為之用?!?/strong>上天厚靠待人啊,生長五谷和魚鳥供人們所用。眾賓客紛紛響應。鮑家的小孩子才12歲,說,不像您說的那樣。“天地萬物與我并生,類也。類無貴賤,徒以大小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為而生之?!?/strong>天地萬物與我們共同生存,各成其類,類與類之間并沒有高低貴賤,僅僅是憑著個頭大小,智慧以及體力的不同而相互制約,更迭相食,并沒有誰為誰存在的道理。“人取可食者可食之,豈天本為他生之?”人不過是拿了可以吃的東西來吃,怎么會是上天為了人類而特意生養(yǎng)這些生命呢?況且蚊蟲叮咬人,老虎吃人骨肉,難道上天為了蚊蟲虎豹而生出人類嗎?
有個人的梧桐樹枯萎了,鄰居老頭說枯樹不祥,他把梧桐砍伐,老頭于是請求把伐下的梧桐樹枝當柴燒。這個人很生氣,認為鄰居是為了要柴火才慫恿他伐樹。“與我鄰,若此其險,豈可哉?”和我當鄰居,卻如此陰險,做人可以這樣嗎?
有人丟了斧子,看鄰居的兒子,走路,神色,說話的語氣,全像偷斧的樣子。不久,這個人去山里挖土時找到了自己的斧子,再看鄰居的兒子,動作態(tài)度全不像偷斧子的人了。
齊國有個人想得到金子,清早穿戴整齊到集市金店去,抓起金子就跑。被官吏捕獲,大家都在那兒,你為什么搶人家金子。“取金之時,不見人,徒見金?!?/strong>這個人說,我拿金子的時候,眼里根本沒看見人,光看見金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