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列傳》作者花也憐儂，即韓邦慶(1856——1894)，字子云，別號太仙，自署大一山人。松江府（今屬上海）人。清光緒年間考中秀才，被地方推選入國子監(jiān)讀書。有文才，卻屢試不第。曾在河南擔任過地方官員的幕僚，后遷居上海。因嗜好鴉片煙，致使家道中落。擔任過《申報》撰述，偶爾也為報紙撰寫論說，與《申報》主筆錢昕伯、何桂笙等時相唱和。光緒十八年（1892年）初， 他開辦了中國第一份小說期刊《海上奇書》，并在此書連載了他的小說《海上花列傳》，而他在《海上花列傳》成書出版后不久便病逝，年僅39歲。

《海上花列傳》寫清末中國上海十里洋場中的妓院生活，涉及當時的官場、商界及與之鏈接的社會層面，全書由文言和蘇白寫成，其中對話皆用吳語（蘇州話）是該書的鮮明特點，使用蘇白也是19世紀興起的吳語小說的共同特點，成為最著名的吳語小說，也是中國第一部方言小說。張愛玲曾將其譯成國語，名為《海上花》。

《海上花列傳》的結構據(jù)韓邦慶自己說是從《儒林外史》脫化而來，并使用了“穿插”、“藏閃”等技巧。描繪人物性格，刻畫人情世態(tài)，細膩傳神。這部長篇小說像《儒林外史》一樣沒有中心人物，各自獨立成篇，各篇重點人物即是書寓先生，那些高級妓女們。這本書以趙樸齋、趙二寶兄妹二人從農(nóng)村來到上海，為生活所迫，終至墮落的故事為主線，以上海妓院為中心，旁及官、商各界，塑造了一批遭遇不同、性格各異的妓女、老鴇、嫖客、仆役形象，作者自稱此書“為勸戒而作”。

《海上花列傳》的主要內(nèi)容

小說以趙樸齋、趙二寶兄妹為主要線索，寫他們從農(nóng)村來到上海后，被生活所迫而墮落的故事。趙樸齋因狎妓招致困頓，淪落至拉洋車為生。二寶則淪為娼妓。趙氏兄妹的遭遇和經(jīng)歷，在上海下層社會生活中，有一定的典型性。書中廣泛描寫了官僚、名士、商人、買辦、紈袴子弟、地痞流氓等人的狎妓生活以及妓女的悲慘遭遇，反映了日益殖民地化的城市上海的部分社會面貌。

《海上花列傳》的主線是趙氏兄妹在上海這個大花場的沉淪過程，中間重點描寫五組主要人物：一是富家子弟王蓮生與沈小紅、張蕙貞的感情糾葛；二是政府官員羅子富與黃翠鳳、蔣月琴的關系；三是書香人家陶玉甫與李漱芳的生死離別； 四是弱冠青年朱淑人與周雙玉的最終無緣；五是風流子弟史天然對趙二寶的爽約，而又以洪善卿與趙樸齋甥舅兩人為串線。

在《海上花列傳》中，女性形象分為兩類三種。第一類是妓女，也即書中的“討人”、“倌人”，包括正式在冊的高級妓女和民間的“野雞”。第二類女性形象就是照顧妓女的娘姨和大姐以及老鴇們，這些人一般不自己出門接客，只負責第一類女性的生活起居。按照書中的描述，一般情況下，一個正常在編倌人需要一個娘姨（負責傳話買東西，出現(xiàn)在客人來前或者走后，以及需要購買東西傳話的時刻）、一個大姐（負責日常生活起居細節(jié)，比如洗衣服、打掃衛(wèi)生、給倌人梳洗更衣等，可以在客人與倌人聊天的時候出現(xiàn)）、一到兩個丫頭（負責倌人出門時起居，以顯示倌人身份，多在倌人交際的酒場出現(xiàn)，有時候大姐與丫頭是同樣的人）。在書寓中還有專門的老鴇和龜公，那些高級倌人還會有固定的客人。
 在這里，我簡要介紹一下書寓先生這種現(xiàn)象，“書寓”出現(xiàn)于清朝咸豐初年(1851年)，創(chuàng)始人是一個叫朱素蘭的女子。她擅長說書，也會填詞，于是創(chuàng)設書場，掛上了書寓(說書人的寓所)的牌子。早期書寓有嚴格的規(guī)則，妓女要取得書寓的名號，要進行考核(每年一次，春秋二季)。應試的妓女，先說一段傳奇，然后彈一曲琵琶，由業(yè)內(nèi)高手為評委評論打分，及格就取得書寓稱號。后來因為生意紅火，書寓考試放寬，傳奇可以被京劇和昆曲代替，但必須說、唱全能。如果不能說道白，就不予通過。書寓禁止留客過夜，即使有情投意合的郎君，也不能放在臉上，這是規(guī)矩，也是一個“先生”的自尊。

除了說書彈唱，書寓的娼妓們還有一項工作，便是陪酒。陪酒時可與客人親近些，但喝完酒便須與客人保持一尺以上的距離，以示尊嚴。書寓的收入除書場的報酬外，一場書得大洋1元。因為有以上種種規(guī)矩，通常稱那些娼妓為“書史”(說書倌人)、“詞史”(詩詞倌人)和“先生”，后來，便統(tǒng)稱“先生”。書寓有時也出門陪酒，名曰出堂差。

             書寓先生照片之一

光緒初年(1875年)，書寓從城內(nèi)向公共租界遷移，大多分布在公共租界的東西弄堂中。為了保持書寓的地位，專門成立了書寓公所，規(guī)定入場唱說的須由公所批準承認資格。不過，這一嚴苛的規(guī)定慢慢變松，發(fā)展到后來，只需向公所交納30元大洋，即可掛上一塊書寓的招牌了。

書寓中的娼妓，籍貫多為蘇州、常熟、吳江、揚州。亦分幫派，揚州幫第一個敗下陣來，緊接著是吳江幫，蘇州幫最終獨霸一方?！逗Ｉ匣袀鳌芬蕴K州話為藍本，便是蘇幫女子獲勝的佐證之一。

蘇幫獨霸書寓后，書寓便漸漸放棄原先只賣藝不賣身的傳統(tǒng)。只要有錢，春宵一度不是一件難事了，這是在光緒十年(1884年)時的事情。到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時，從事該行業(yè)的已達400人。雖然如此，由于傳統(tǒng)習慣的根深蒂固，進書寓的妓女仍需找介紹人推薦，并得學會幾句詞書裝裝門面。這仍讓人感覺手續(xù)繁瑣，于是，一種身份與書寓相當，而無須履行這種繁雜手續(xù)的娼妓“長三”，便應運而生了。

到民國初年，上海的妓院漸漸形成了幾種等級，最上等的曰“長三”，次等的曰“幺二”，再次曰“雉妓”，曰“煙妓”。為什么會叫“長三”和“幺二”呢？“長三”本來指的是牌面為兩排三點的骨牌，初辟租界設立長三、幺二妓院時，凡游客前往茶會，須給資3元，召妓侑觴每次亦需3元；幺二的價錢比較便宜，茶會1元，堂唱2元。

《海上花列傳》里，黃翠鳳還能拉胡琴一曲“蕩湖船”，小小的李浣芳也唱得來《長生殿?小宴》的“天閑云淡”，但新買來的周雙玉沒幾天就出局，鄉(xiāng)下來的趙二寶也好像沒經(jīng)什么培訓就掛牌了。

         書寓先生照片之二

不知大家是否還記得我之前介紹風流公子袁克文和文化大家張伯駒的文章，他們二位娶的夫人中就有書寓先生，其中張伯駒的妻子潘素即是色藝雙絕的奇女子，因生活所迫，在上海高張艷幟，后遇到張伯駒，二人一見鐘情，結為夫婦，成就我國藝壇一段佳話。另外大名鼎鼎的蔣介石，他曾經(jīng)的夫人陳潔如即曾是上海書寓先生。書寓能夠在當時的中國特別是上海存在并且興盛，是因為它自有一套復雜而靈活的運行機制。討人的買賣和培養(yǎng)、倌人的管理、贖身、嫁人和自立門戶等等都有制可尋，而其中最奇特也最引人入勝的是倌人與熟客間發(fā)展起來的建立于長期買賣關系之上的情感聯(lián)系。

              蔣介石與陳潔如

《海上花列傳》中的生動人物

《海上花列傳》本來各人有各人的故事，經(jīng)作者加以組織，用兩個善于牽線的人物洪善卿與齊韻叟，活動地聯(lián)系起來，成為有肌體，

同時進行發(fā)展，以趙樸齋、趙二寶兄妹為主干，生動地插入羅子富與黃翠鳳，王蓮生與張蕙貞、沈小紅，陶玉甫與李漱芳、李浣芳諸人的故事。

這本書中的書寓先生，心機最深的當屬黃翠鳳，她一步步引誘從山東來到上海的候補知縣羅子富上鉤，最后終于高明地“敲詐”到5000大洋。這個人物在書的前半部分被作者的穿插藏掩之法所迷惑，一度對她所做的事情到底是真是假感到迷惘不解，看到最后方知黃心機之深，隱藏之久，計劃之周詳。黃翠鳳心高氣傲，看破了這個十里洋場的虛偽與無奈，看透了嫖客們的種種心理，她對他們了如指掌，已經(jīng)完全不寄希望于男人們，當周雙玉們還在為當不當大老母（即正牌妻子）尋死覓活之時，她只是冷笑一聲，繼續(xù)一邊吸水煙，一邊將男人們玩弄于股掌之中。她完全顛覆了妓女與老鴇的關系，甚至將自己的老鴇也收拾得服服帖帖，心甘情愿成為她計劃中的一分子。

     劉嘉玲在影片《海上花》中扮演的黃翠鳳

沈小紅，書寓先生里最不守規(guī)矩的一個， 同行們覺得她不夠聰明，高官厚祿的王蓮生有心娶她，她卻一再敷衍；男人們覺得她不夠巴結，漸漸也沒有了什么生意；仆人們也不喜歡她，嫌她霸道不講理，只有王蓮生喜歡她。她渴求王蓮生對她的關注，卻又對王蓮生不忠，與伶人小柳兒私通，最終被一度想納她為妾的王蓮生拋棄。 王蓮生原本去做張蕙貞的生意，也只是填沈小紅的空當，因為他感情的付出在沈小紅那里得不到相應的回報。沈小紅之所以任意妄為，她自信自己吃定了王蓮生，她自信膽小怯弱而又愛她的王蓮生會縱容她的所作所為，這也許就是“是他給她自由過了火”，王蓮生和沈小紅已不再是單純的買客和賣客的關系，他們是愛情世界的廝殺者，各自不傷不休。王蓮生雖礙于情面沒有徹底拆了沈小紅的臺，但對沈小紅的愛情已是徹底幻滅，隨后雖是娶了張蕙貞，卻也并未如意。而沈小紅，一個上海灘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紅倌人，終于落得人老珠黃，滿面煙色，也是傷心人別有懷抱。

       影片中的沈小紅與王蓮生

         影片中的沈小紅與王蓮生
       在這本書中，最讓我嘆息不已的是趙二寶，出身小康，家道敗落，媽媽蒙昧無知，哥哥趙樸齋除了敗家一無所長，舅舅洪善卿勢利冷酷。二寶被小恩小惠打動被騙失身，見識了繁華世界不愿回頭索性下海做皮肉生意，因為太傻太天真，接連被騙被欺凌。

在上海灘長三堂子圈里，趙二寶算不上最美的，她勝在年輕沒有風塵味，沒有深諳游戲規(guī)則的算計勁兒，還帶著幾分少女特有的純真，貼上條子開門做生意之初，就客似云來，鎮(zhèn)日出局擺臺，一炮而紅。高富帥的官二代史天然史三公子就看中了她“像個人家人”而包下了她。她一腳跨入了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樂園，史三公子給的承諾她都供奉起來，她堅信他要娶她，就好像她堅信命運始終眷顧她一樣。當貴公子輕飄飄地說自己“兼祧三房”，要看好了另一房后稟告庶母把二寶娶回去時，她立刻就當真了，拒絕了他給的嫖賬1000元銀票，用自己手頭的皮肉之資為自己置辦正房的衣飾，摘下牌子閉門謝客一心一意等著他來迎娶。毀滅來得那么快，粗俗不堪、除了大把扔錢，對女人沒有一絲尊重愛護的賴三公子來到二寶的寓所，二寶既沒有應對這類極端人渣的技巧，也沒用放低身段與其虛與委蛇的心思，結果只能于被暴打之后坐在被砸得滿目瘡痍的屋子里徒然哭泣，被賴三毀掉的一切都是她拿自己做抵押借來的，除了這里她已無處容身。

    整部小說在二寶從史三公子敲鑼打鼓前來迎娶的夢中驚醒處戛然而止。現(xiàn)實中她的人生噩夢剛剛開始，深陷債務泥沼，得罪權貴的名聲四播，曾經(jīng)的客人們誰也不愿沾惹是非，沒有可以商量依靠的親人，連曾經(jīng)跟投她的娘姨阿虎都覺得大勢已去……胡適說趙二寶夢中仍念念不忘史天然會來娶她的描寫讓人心痛，這個結局最好地詮釋了所有風花雪月的破滅和與命運抗爭的失敗。

二寶的哥哥趙樸齋這一人物，形象生動鮮明，極其真切。其實，我們說一部小說成功，就在于它塑造了成功的典型人物。趙樸齋就屬于成功的典型人物，他在上海浮浪場上一步步沉淪，從一個未見過世面的農(nóng)村青年，一進上海灘便禁受不住花花世界的誘惑，一頭栽進黑甜鄉(xiāng)中。為了一嘗色界禁果，不惜當盡賣光，以至淪為洋車夫，仍癡迷不悟。最終親書“趙二寶寓”張掛，成了靠妹妹賣身賺錢養(yǎng)活的無恥之徒。妹子淪落為娼，他當了妓院大班，非但不以為恥，反而趾高氣揚，衣履光鮮，儼然闊少，并且很快就找準了自己的“位置”，干起諂富驕貧、偷雞摸狗的茍賤營生。在他身上，人的理性和尊嚴喪失殆盡，只剩下了“食色性也”的本能沖動。

 “其實，趙二寶時髦已甚，每晚碰和吃酒，不止一臺。席間撤下的小碗，送在趙洪氏房里，任憑趙樸齋雄啖大嚼，酣暢淋漓；吃到醉醺醺時，便倒下繩床，冥然罔覺，固自以為極樂世界矣?！?/span>寥寥數(shù)語，一個混沌麻木，雖浮浪卻也無險惡之心，除簡單的口腹之欲外亦無其余大的欲望和過分一點念想的小人物形象就活靈活現(xiàn)，躍然紙上。趙樸齋成為《海上花列傳》平淡而近自然描寫風格的最佳注腳，而且，這個人物也讓我想到老舍先生《駱駝祥子》中的主人公祥子，最后的沉淪都帶著小人物的自甘自愿，自我放棄。

畸形繁榮的都市風月長卷

《海上花列傳》，是一部反映社會及人生的力作，韓邦慶以平淡自然的寫實手法，刻畫了上海十里洋場光怪陸離人欲橫流的世相。

小說以細膩的筆觸描摹各種冶游場景：從長三書寓、么二堂子直到臺基、花煙間等下等妓寮，摹盡燈紅酒綠間煙花女子群相，她們或潑悍，或柔順，或矜持，或猥瑣，或奸譎，或癡憨。而徜徉花國者，上自達官顯貴、縉紳名流、文人墨客、富商巨賈，下至幕僚胥吏、掮客篾片，以至市儈販夫各色人等。舉凡官場酬酢，賄請關說，生意捭闔，文酒遣興，都在這鶯聲燕語、釵橫釧飛的花酒碰和中進行，一部《海上花列傳》成為南方半殖民地化畸形繁榮的都市風月長卷。

《海上花列傳》體現(xiàn)了對于人的生存處境的悲憫，作者按照生活的本來面目，寫出了人的墮落與沉淪。書中人物仿佛在一張巨大的、無形的罪惡之網(wǎng)中掙扎，他們非善非惡，或亦善亦惡。然而，引人注目的是作家對于人性弱點的犀利解剖。文學即人學，這部平淡而自然描寫著人性弱點的作品，終于因其藝術成就而成為中國小說殿堂“狹邪小說”中的最優(yōu)秀之作。

《海上花列傳》成書之后，胡適親自為之作序。張愛玲十分喜歡該書，并于20世紀80年代將其翻譯成英語、國語。張愛玲在給胡適的信中提到：“《醒世姻緣》和《海上花》一個寫得濃，一個寫得淡，但同樣是最好的寫實的作品。我常常替它們不平，總覺得它們應當是世界名著。”

看，心高氣傲的張愛玲大小姐視之為世界名著，喜歡讀小說的朋友們讀讀吧，應該不會讓您失望。